探照灯好书评委 | 杨早(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丹纳畅游意大利的1860年代非常特殊。此时的意大利分崩离析,但完全无损于它的艺术荣光。这部游记极为细致而形象地展示了丹纳研究历史与艺术的三要素:民族、环境与时代。丹纳不吝于将笔触伸向街头肮脏的乞丐与杂乱的废墟、愚蠢的贵族。面对那些不满的批评,时间证明了丹纳的正确与伟大。它是一部在历史、政治、社会、民族、地理、宗教的底色上讲述的“艺术的故事”。丹纳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对19世纪意大利艺术的全方位描绘,也创造了一种难以超越的艺术批评形式。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文/伊波利特·丹纳
多少次,我们曾一起在那些原版画作和版画面前评论他!他的那些最伟大的作品都在这里。在震撼和感叹之余,当我头脑中开始萌发想法之时,我便拿起收藏有其作品的地点清单。我们要从壁画到油画,从画廊到教堂,反复阅览他的一生以及他的同代人和师长。这是一件工作,总需要有个人去评论彼特拉克和索福克勒斯,因为所有比较遥远的伟大事物都与我们已然消失的情感有关。
第一印象总是特殊的。我们刚刚进入梵蒂冈博物馆的庭院内,就见到了层层叠叠的建筑,其顶上是一条玻璃通道,让整个建筑看起来像个温室。带着美好的想法,我爬上了无数层台阶。在平台处,一名虚情假意而又谨慎的瑞士卫兵在收到两个保罗币之后露出感激的微笑。您现在身处一座装满了画作的宽敞大厅当中。
看哪一幅画呢?先看《君士坦丁之战》(Bataille de Constantin)这一幅吧,它是由拉斐尔构图,由朱利奥·罗马诺(Jules Romain)绘制的。我猜想它是用砖粉绘制而成的,而且很有可能被淋过雨,因为有些地方已经褪色。您可以沿着一条长长的玻璃柱廊前行,那里本该有拉斐尔画的涡卷线装饰图案,但是如今没有了。根据残留的模糊痕迹,人们猜测曾经有坏蛋用刀将它们从墙上刮掉了。您仰起头,就可以看到天花板上那52幅《圣经》场景画,这里就是那所谓的“拉斐尔凉廊”,目前还剩下五六个画面是完整的,而其余的则被人将扫帚捆在长杆上去用力清扫过。话说回来,是否有必要在那么高的地方画上那么小的杰作,而且在穹顶上做成藻井状?显然,这些画作在建筑设计师的头脑中仅仅是附属品,是为走廊增加的一点装饰。当教宗用过晚餐之后到这里来乘凉时,假如他偶然抬头,或许会隐约看到一组人物或一个躯干。
《君士坦丁之战》
我刚刚登上顶层去观看那著名的《耶稣显圣容》(Transfiguration),它被誉为最伟大的艺术杰作。世界上还有哪幅画的主题比这一幅更神秘吗?天空一片晴朗,真福者们沉重的身体脱离了尘世粗俗的法则而在上帝的荣光之中冉冉升起,完全表现出心驰神往的痴狂与崇高。这是一个真正的圣迹、一个幻象,如同但丁升上天堂之时,眼睛注视着贝亚特丽斯那炯炯的目光!我想到了伦勃朗画作中出现的天使,想起那包含神秘形象的玫瑰花在漆黑的夜色中突然闪耀绽放,惊呆了羊群,并向牧羊人宣示了拯救者的诞生。这位荷兰人在他的恍惚中感受到了福音所预示的恐怖与灵魂升天的欣喜。他见到了!那有关生命和真理的令人心碎的情感深入骨髓地震撼了他。的确,事情就像他为我们所展示的那样。在他的画前,我们相信这些,因为我们是目击者。
《耶稣显圣容》
拉斐尔是否相信他的神迹作品中的某些事物呢?他首先相信应当选择和摆放那些姿态。这位跪着的年轻漂亮的女子想要舒展她的双臂,其左臂上的三块肌肉凸起形成了一个可爱的连贯,其后腰线,其从后背直到脚趾的整体张力,正是在画室内摆出的姿势。执书的男子想要展示他那画得精致的脚。竖起手臂的男子和其身旁抓着被魔鬼附身的男孩的男子都摆着演员的姿势。使徒们呈对称布局,这难道是为了使他们形成一组群像?摩西和以利亚在基督的两侧和荣光之中就像游泳者那般伸展他们的双腿。基督的双脚被画得清晰无比,脚趾都分开—这仅仅是一个美丽的躯体。他的脚踝、膝盖以及神性都得到了画家同样的关照。
我们重又走下来,站在拉斐尔画室内的壁画前,例如这幅《博尔戈的火灾》(Incendie du Borgo)。这场不幸的火灾并不十分严重!有十四个人跪在台阶之上,形成一组人群。他们并未被火灾击垮,而且他们挤在一处,并不急于走动。其实,火并没怎么燃烧,因为没有木材可资维持。周围都是石头建筑,火怎么能烧起来呢?这里没有火灾,只有两排立柱和宽阔的台阶,背景为一座宫殿,还有到处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就像如今圣伯多禄市场内或坐或躺的农民。主要人物是一位被滋养得不错的青年,他伸着两只胳膊挂在墙上,还有时间做些体操。一位父亲踮着脚尖,伸手去接那母亲从墙头递给他的孩子,他们就像是在传递一篮子蔬菜那般小心翼翼。一位男子将其父亲扛在肩上,他的裸体儿子跟在旁边,他的妻子紧随其后:如同古典雕塑,埃涅阿斯和安喀塞,阿斯卡尼俄斯和克瑞乌萨。两名妇女带来了水罐并大喊大叫,古希腊神庙中的女像柱或许该有类似的姿态。对于此画,我看它只像是个上色的浅浮雕,像是一种建筑结构的补充。
《博尔戈的火灾》
按照这个想法进一步思考(或者说这个想法独自在脑中酝酿并产生了结果),为什么壁画不可以是建筑结构的补充?只看壁画本身而不考虑其与建筑的关系是否就是个错误?必须用画家的视点才能进入到画家的思想当中。当然,这个视点就是拉斐尔的视点。《博尔戈的火灾》位于画家需要去装饰的一个圆拱之中。
《帕纳苏斯山》
《帕纳苏斯山》(Le Parnasse)和《圣伯多禄的解救》(La Délivrance de Saint-Pierre)位于门或窗之上,它们的位置限制了画幅的形状。这些画不是贴在建筑物上的,它们是建筑的一部分,如同身体上的皮肤覆盖其上。既然属于建筑的一部分,那么为什么壁画就不能属于建筑学的范畴呢?这些伟大的作品自有其内在的逻辑,我需要忘记我的现代教育再去寻找它。
他很幸运,十分幸运,而这种稀有的幸运反映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他没有遭受过任何普通艺术家所遭遇的折磨、漫长的等待和自尊心的伤害。他丝毫没有遭受过贫穷、侮辱和漠视。在其二十五岁时,他毫不费力地成了他那个时代中最著名的画家。他的叔父伯拉孟特使他免除了那些疏通环节和困境。当见到他的第一幅壁画作品时,教宗就下令擦掉房中其他的壁画,并要求拉斐尔亲自为其所有的房间创作装饰画。
拉斐尔只有一个对手,就是米开朗琪罗,然而拉斐尔丝毫不嫉妒他,还在他面前放下身段,既尊敬又崇敬他。他的信件内容展现出了其灵魂的谦逊与安宁。他极为亲切也极受人爱戴,大人物们保护他并接待他,他的学生们组成了崇拜者和同伴的行列。他既不需要与什么人作对,也不需要与自己的良心作对。他也没有因爱而烦恼,他沉浸在爱中,没有悲伤,也无焦虑。他没有像众多画家那样去痛苦地孕育和创造作品,他的产出就像是一棵漂亮的树自然结出果实一样。汁浆是丰富的,培育是完美的;思想从中自然孕育而出,而双手毫无困难地执行。
最终,他所绘制的图画似乎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以便保持其灵魂的从容与泰然。青年拉斐尔的早期时光是在佩鲁吉诺的圣母像环绕之中度过的。那都是些虔诚而又安详的年轻姑娘的形象,带有处女般的宁静和儿童般的恬美。她们都很圣洁,而且没有受到中世纪那狂热的神秘主义的影响。随后,他凝视着那些古代的高贵躯体,理解了高尚的裸体,并且从出土的残迹中理解了那已然毁灭的世界的简单的幸福。最终,通过两个模特,他找到了理想的人体形态,开始在一个如古代城邦般充满力量、快乐和青春的世界中漫步。从这个世界中,一种新颖的纯净、天真和善良散发出来,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魅力。这就像一座花园中的植物吸取了异教的活力和浆液,但是那半基督教的花朵绽放出更娇羞、更甜美的微笑。
《福利尼奥的圣母》
现在我可以去看看他的作品了。首先是梵蒂冈的《福利尼奥的圣母》。此画最先令人产生强烈印象的是圣母的温柔与贞洁,是她那触碰圣子的蓝色腰带的带着腼腆的手势,是其红裙上金色边饰的迷人效果。在拉斐尔的所有早期作品和几乎所有的圣母画像中,他都保留了在佩鲁贾、在阿西西、在那充满幸福的虔诚和纯洁之爱的传统中心所得到的感受和记忆。他所画的女孩都是初领圣体者,她们的心灵还没有开放,宗教覆盖其外表的同时也延迟了她们的绽放。
她们有妇女的躯体,却还是孩童的思维。如今要想见到类似的表情,得到修道院去看那些从小就在修道院长大且从来没有接触过外部世界的修女们那宁静而无辜的面容了。当然,他在学习中倾注了来自其年轻心灵的爱、探寻和敏感。他学画鼻子的柔和曲线、小巧的嘴和耳朵,学画柔软金发上的一缕反光。孩童的展颜微笑令他着迷。孩童的这条大腿如此柔软地折向腹部,这多么美!一位单身母亲的眼中可以透露出温柔和满足,如此看着孩子已经是一种乐趣。画家就像彼特拉克一样,是一位追寻自己梦幻的静修者,不知疲倦地表达着自己的意境。一首十四行诗接一首十四行诗,他为同一副面容作了五十首诗,又用了几个星期在安宁的幸福之中为它们斟词酌句。他不需要运动,不需要喧嚣;他不寻求效果,也感觉不到周边事件对他的影响。他根本不像是米开朗琪罗那样的斗士,也不像其当代人那般沉溺于享受。他是一个迷人的梦想家,恰好遇到了知道如何表现人体的时代。
(本文摘编自伊波利特·丹纳所著《意大利游记》一书,由商务印书馆授权发布。)
翻译 | 人文社科 | 艺术
《意大利游记》
【法】伊波利特·丹纳 著
张丹彤 译
商务印书馆
2023年4月
《意大利游记》是一次文明之旅,也是一场艺术巡礼,充满了即兴发挥的奇思妙想,更不乏一针见血的深刻洞见。如丹纳所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时代的精神风貌和风俗概况。因此,他以敏锐的目光和犀利的文笔条分缕析地剖析了意大利的社会、历史、民族,又通过丰富的形象和富丽的色彩热情洋溢地点评了绘画、建筑、雕塑。丹纳的博学多才、远见卓识在此大放异彩,在妙语连珠中尽展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的风采。
编辑 |珠 兰
主编 |刘羿含
关键词:
56位残疾人士登上黄山 互利互勉共建生活希望 中国新闻网